1
十年過去了,他竟一點兒都沒有變。
這是隔著潤唐高科技孵化園區D座的玻璃門看到呼延雲時,李志勇心中浮生出的第一個感受:還是微微上翹的嘴唇,還是精光四射的眼睛,還是昂首挺胸的站姿,還是亂蓬蓬一頭炸毛似的短髮,也許……他也依舊是那麼一個傲慢、狂妄、不切實際的中二青年。
他推開玻璃門,兩個人目光相對的一刻,他看到呼延雲綻開了露出一排小白牙的微笑,這笑容是那樣的溫和可親,毫無當初在老谷燒烤店談起做雜誌時,那股擺平宇宙、橫掃千軍的衝勁兒,也許,時光終究會磨平哪怕是最堅硬的石頭的稜角?他不禁有些心存僥倖。
他們緊緊地握了握手。
李志勇說:「接到你的電話,我嚇了一跳,這一晃十年不見了吧,你怎麼招呼也不打一聲就跑過來了?」
呼延雲一笑。
這一笑又讓李志勇覺得心裡有點兒沒底,不知不覺寒暄了幾句自己也不知道什麼意思的客套話,呼延雲應答得不多,有些只是點點頭,在談到近況時,他多說了幾句,說自己目前沒有固定職業,就是一個自由撰稿人,寫寫魯迅研究之類的文章賺些稿費,此外就沒有別的收入了。
「可是近幾年你的名聲可是越來越大,我和過去的兄弟們一起喝酒時,他們經常提起你,誇你幫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李志勇說。
呼延雲突然停住了腳步。
寬敞的樓道里靜悄悄的,兩旁的青色玻璃幕牆後面傳來的傳真機接收傳真的吱吱聲和撕開膠布的刺啦聲,反而更增添了靜謐感。李志勇望著呼延雲,發現他正在端詳著自己,目光里流露出一絲嘲諷。
猛地,十年前那種被他一眼看穿五臟六腑的感覺又回來了。
這種感覺真讓人不舒服。
果然,十年過去了,這個傢伙不但沒有絲毫的改變,而且更難對付了。
然而呼延雲還是沒有說什麼,一笑而過,又繼續跟著李志勇往樓道的北頭走,進得一扇門去,便見裝飾著鵝黃色背板的前台後面,坐著一位漂亮的姑娘,正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敲著什麼,看嘴角的盈盈笑意,肯定是跟工作無關的閑聊。
繞過擺有一些藝術品的櫻桃木隔斷,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兩百多平方米的辦公平台,用白色辦公隔板分成幾十個隔間,雖然現在是上班時間,但工位上沒有幾個人,在崗的看上去也都不是很忙,幾個女孩子聚在最後一排靠牆一張長條桌前,將好幾摞報紙、材料分揀成單獨的一份份的,裝進一個個手提袋裡,手提袋上印有健一保健品公司的名字和Logo,這應該是名怡公關公司為即將舉辦的活動做準備。
「這邊請。」李志勇將呼延雲讓進右手一間小型會客室里,請他坐下,並在旁邊的飲水機上接了杯水,「說吧,找我啥事?該不會是找我們公司做什麼廣告業務吧?」
呼延雲喝了一口水笑道:「我是來找你了解掃鼠嶺那件案子的。」
李志勇轉過身,把一杯盛得有些滿的水放在了呼延雲的面前:「那件案子不是已經破了嗎?就是周立平那個人渣做的,警察來抓他的時候,還是我領的路。」
「想必你也聽說了。」呼延雲喝了一口水,「警方對周立平的審訊並不順利,周立平矢口否認他犯下了這樁罪行。」
「否認有個屁用!十年前他還否認『西郊連環兇殺案』是他乾的呢!」李志勇冷冷一笑,「不過話說回來,當年也多虧了你那個關於漫畫的推理,才能那麼快就把他抓住,只可惜——」
雖然沒有再往下說,但可以想見,李志勇的意思是可惜那一次周立平逃過了終身監禁甚至死刑。
呼延雲沉默了片刻道:「其實,我的那個推理是有漏洞的……」
「無所謂!」李志勇有些不耐煩,「反正最後把他逮住了,我倒要看看這一次他還怎麼死棋里出活招兒。」
「雖然我看不到警方的審訊記錄,但是聽一些朋友說,沒有發現周立平的供述中有什麼大bug,眼下還很難斷定他就是掃鼠嶺案件的真兇……」
「呼延!」李志勇在他的對面坐下,目光和口吻都有些不大友好,「咱們算是老相識了,今天你來,我歡迎,但是我絕不希望從任何人的口中聽到任何替周立平辯解的話!他是一個卑鄙無恥的殺人狂,就這麼簡單,這個結論比地球是圓的、煤球是黑的還要不容置疑!」
「對我而言,沒有什麼不容置疑的事情。」呼延雲平靜地說,「而且,我也並沒有替周立平辯解,我只是想說,現有的證據還不能證明周立平是掃鼠嶺案件的真兇——」
「證據?還要什麼證據?!」李志勇粗暴地打斷了他,「據我所知,案發當晚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上的監控視頻拍到了一張他開車上掃鼠嶺的照片,這還不夠定他的罪嗎?」
「我要糾正一下,監控視頻拍到的只是他開車經過青石口東里紅綠燈,並沒有拍到他上掃鼠嶺,而據周立平說,他只是把邢啟聖送到掃鼠嶺的路口,然後就被打發下車了。」
「一個滿嘴謊言的殺人犯說出的話,也能相信嗎?」
「目前並無證據證明周立平滿嘴謊言。」呼延雲說,「況且每個人都可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說謊,但這不代表說謊的就是殺人犯。」
李志勇被激怒了:「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我的意思是說,判斷一個人有罪或無罪,不應該以道德作為評判標準,這是兩條軌道上的兩回事。同樣,也不應該以個人好惡作為判斷標準,這樣很可能導致錯誤。」呼延雲心平氣和地說,「就好比你李志勇,我不可能因為你說了兩句謊話,就說你才是掃鼠嶺案件的真兇。」
李志勇勃然大怒:「我說什麼謊話了?」
「抓捕周立平那天,杜建平發現你的臂膀受過傷,你說是前一天幫公司搬傢具扭傷的,其實是你前一天跟周立平打架受的傷,我說得對嗎?」
彷彿挨了一記勾拳,李志勇的神情頓時頹然了幾分,慢慢坐在呼延雲對面的椅子上:「這……這是誰告訴你的?」
「沒人告訴我,這只是個不大嚴謹的推理而已。」呼延雲說,「我聽說了你受傷的事,剛才在樓門外等你時,順口問了一下保潔員,他說最近幾天你們公司沒有買進或賣出傢具,也沒有內部搬動傢具後叫他去清掃,進來之後,我看了一下可移動傢具的底部,沒有凸出或縮進的灰塵帶,也就是說你撒了謊,公司這幾天並無搬動傢具的事宜,於是就猜你受傷可能是因為跟什麼人打架了——打架受傷又不好意思跟杜建平明說,十有八九是嫌丟人,而且導致你丟人的傢伙近在眼前,就想到周立平了。」
李志勇目瞪口呆。他跟周立平打架的事兒,在周立平受審時被抖摟出來,他只好承認了,杜建平雖然氣他一早不說,但答應幫他保密。本以為這篇兒就算翻過去了,沒想到竟被呼延雲輕而易舉地指了出來,臉上很是掛不住,一時間胖嘟嘟的腮幫子都耷拉了下來,習慣性地揪著粗大的鼻頭嘟囔道:「那又怎麼樣……那跟掃鼠嶺案件無關。」突然他想起了什麼,猛地抬起頭來瞪著呼延云:「等一下,這跟你又有什麼關係?你是警察嗎,你有什麼資格過問掃鼠嶺的案子?」
「當然有關係。」呼延雲喝了一口水,慢慢地說,「掃鼠嶺案件發生後,先是劉思緲被迫離開了專案組,接著有些媒體開始含沙射影地攻擊十年前一位警官縱敵,這兩件事分別牽涉到了我最好的兩位朋友,我不可能坐視不理。」
「瞧把你能個兒的!」李志勇冷笑一聲,「你不坐視不理,還能咋地?你以為你在寫偵探小說:案子辦不下去了,警方就會巴巴地上門來求你?」
「這就是你說的第二句謊話。」呼延雲說。
「什麼?!」李志勇又懵了。
「剛才在樓道里,你說和過去的同事們一起喝酒時,他們經常誇我幫警方又破了不少案子——這是不可能的。不要說現實世界裡,就是在偵探小說中,你什麼時候聽說雷斯垂德和葛萊森公開承認福爾摩斯才是真正的破案者——沒有一個警察會認可一個外人在刑偵工作中的功績,就好像當年綠營兵哪怕被太平軍揍得屁滾尿流,也不會承認湘軍的戰鬥力一樣。」呼延雲笑著說,「不過這件事倒是讓我很好奇,說真的,你在我當年的記憶里是一個古板、倔強的傢伙,什麼時候開始,你也學會看人下菜、曲意逢迎了?或者說,是因為某些不可言說的原因,你必須努力爭取到我的好感,才不至於卷進一些麻煩之中?」
李志勇的臉漲成了豬肝一樣的紫紅色。
「我有個提議:咱們倆不妨把那些對彼此、對他人的成見統統放到一邊,好好談一談。」呼延雲似乎完全沒有看見他怒不可遏的表情,「我今天來,絲毫沒有跟你吵架的意思,純粹是討教,希望你能解開我心中的一些謎團……人生本來就是個不斷積累謎團的過程。何況十年過去了,絕大多數謎團恐怕永遠都找不到答案。只有極少數的謎團,因為機緣巧合,出現了解開的可能,我們都不應該放棄這個也許是唯一的機會,你說呢?」
狹小的會客室里鴉雀無聲,很久很久,李志勇的臉色漸漸恢復了正常。
隔著桌子,他主動伸出一隻手來,西便服的袖口裡露出了已經開線的襯衫袖子。
呼延雲一笑,伸出手來,跟他緊緊地握了握。
2
兩年前,在工作崗位上表現優異的李志勇有了一次升職的機會,如果不是那天晚上突然發生的事情,同袍們都已經準備在他升任刑偵支隊副支隊長的慶祝晚宴上一醉方休了。
兩年過去了,對那件事的很多細節,李志勇依然沒有回想起來,他只記得那是個大雨瓢潑的深夜,他下班回家,穿著雨衣,騎著自行車到樓門口時,剛剛下車,聽到身後有人叫他,他「哎」了一聲,後腦就重重地挨了一棍子,登時昏倒在地,醒來時已經躺在醫院,是附近的街坊把他送來的。檢查表明:在他昏倒後,襲擊他的人又踢了他幾腳,沒有更加嚴重的傷害……他正在暗自慶幸,刑偵支隊的支隊長來了,神情凝重得像來弔唁似的,周立平以為這位老上級是擔心自己的傷勢,誰知支隊長口吻冰冷地宣布:他被停職,並要立即接受警隊紀律部門的審查,因為他右腰上的槍套里空空如也,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槍丟失了,與之一同丟失的,還有彈匣里滿滿的十五發子彈。
警員丟失槍支是非常嚴重的瀆職行為,按照我國槍支管理法的有關規定,如果能在有限時間內找回,那麼可以從輕處理,否則肯定要「雙開」。
自此,李志勇開始了近乎瘋狂地找槍,警界的兄弟姐妹們紛紛出手相助,黑白兩道都托遍了人,但就是打聽不到一點兒有關那把槍的下落。支隊長找他談話,希望他能回憶起受襲那一晚的細節,通過找到襲擊者,再由人找槍。李志勇想得腦仁兒疼,覺得那個叫他的聲音有些熟悉,卻也很是陌生。
警方分析,襲擊者先叫李志勇的名字再動手,這說明襲擊目標是非常明確的,而在李志勇昏倒後並未下「黑手」,只是拿走了他的配槍,這又說明襲擊者比較「節制」,他恨李志勇是一定的,但認為對他的「懲罰」應該僅限於不讓他再當警察為止——換言之,在這一系列行為中,襲擊者反而扮演的是一個審判者的角色,那麼他一定是切身體會到了李志勇從警中的「不公」,這也就排除了襲擊者是受雇於人的可能。循著這個思路,警方對李志勇以前抓捕和處理過的罪犯進行了排查,漸漸地將嫌犯名單縮小到半張A4紙的範圍之內。
而在從上到下把那份名單看了一遍之後,緊鎖眉頭的李志勇突然雙眼冒火,手指頭差點兒把A4紙戳破了:「就是他!我想起那個聲音了,就是他!」
他戳的正是周立平的名字。
因為在獄中改造良好,周立平提前兩年獲釋,襲擊李志勇的事件恰恰發生在他出獄四個半月之後,這不能不引起警方的重視。林鳳沖把周立平「請」到派出所,親自進行了問詢,並趁機派人搜查了他的臨時居住地,但一無所獲,周立平表示對襲擊李志勇一事毫不知情,警方只能將他放了。在此後一個多月的時間裡,三名警員輪盤蹲守在周立平家附近,密切跟蹤他的出行,沒有發現一點兒他和那把槍有關的行跡,只好放棄了這條線索。
而李志勇也被「雙開」,徹底離開了警隊。
很多人都記得,他離職那天,依依不捨地交出了警服、警帽和證件等,大家把他送到門口時,他突然轉過身,對著飄揚在樓頂的國旗敬了一個禮,眼圈紅紅的,卻沒有流一滴眼淚。
這個動作在事後被認為是一個無聲的誓言。也就是從離開警隊這一天開始,李志勇展開了對周立平寸步不離的追蹤。他買瞭望遠鏡、照相機以及紅外夜視儀等裝備,每天早晨提前一步趕到周立平家的樓門口,找個僻靜的地方埋伏起來,等周立平一出來,他就像影子一樣緊緊跟在後面,觀察著他的一舉一動。周立平那時在做交通協管員,整日價站在十字路口的紅綠燈下面打小旗,晨起晚歸。李志勇就搬個小馬扎在附近的一棵大樹下坐著,直到周立平回家,他必須看他進了樓門,再等上半個小時才回家,不分寒暑,披星戴月……以至於到了周立平練長跑,他也跟在後面跑步的地步。「別的不說,愣是把我的一身囊囊肉給練精壯了。」說起這個,他的臉上不禁浮現出苦笑。
這麼一天到晚地不著家,早晨拎個馬扎出去,晚上拎個馬扎回來,面頰癟個稀瘦,倆眼熬得通紅,可把李志勇他媽心疼壞了,追在他屁股後面不停地念叨:「你這老大不小的了,既沒個固定工作,也沒個女朋友,你到底是想要咋地?」
「媽您不是最喜歡看劉佩琦和王志文演的《無悔追蹤》嗎?你兒子現在就是裡面那肖大力!」李志勇說,「我知道,我那把手槍就在周立平手裡,我要死死地咬住他不放,絕對不能讓那把槍再響一聲,肖大力追蹤了馮靜波四十年,我要盯周立平盯到死!」
這話不說還好,一說老太太肝兒顫得更厲害了:「兒子啊,那都是電視劇,不能當真啊!再說你爸死得早,你要是不早點兒給你老李家續上香火,趕明兒我到了那邊見到你爸,我可怎麼跟他交差啊!」說著說著,臉上就老淚縱橫的。
李志勇低下頭,沉默不語,過了很久才慢慢地說:「媽,您這身體硬朗得很呢,甭凈說那些不著邊際的話。」
兒子對母親永遠是誤判。就在不久後的一個傍晚,毫無徵兆的,老太太在廚房刷碗時,「哎喲」了一聲突然就倒下了。李志勇追蹤了周立平一天,回來時看見自家門口淌成了一條河,衝進去看到了躺在水泊中不省人事的母親。
接下來的一個多月時間裡,他一直在醫院陪伴著腦溢血的媽媽治療和康復,多虧醫生的救治,把媽媽從死亡線上拉了回來,但老太太就此半邊身子偏癱了,要攙扶著才能勉強走一段路,說話嗚嚕嗚嚕的聽不清楚她要表達什麼……直到這時,李志勇才意識到,昔日媽媽那些煩人的嘮叨是多麼的可貴和動聽。
出院那天,大雨傾盆,他一手攙著媽媽,一手撐著傘,站在路邊打計程車,等了二十分鐘也等不到一輛空車。一向生活保守的他被迫開始下載滴滴打車的APP,濕漉漉的手指在屏幕上戳不動程序,急得他額頭上直冒汗。就在這時,他感到靠著自己肩膀的媽媽身體在顫抖,老太太有些站不住了……
突然,一輛黑色轎車在他們的面前停了下來,車窗搖下,露出了一張臉。
「上車!」開車的是周立平。
李志勇有些發愣,這當兒,周立平已經冒著雨跳下車,拉開後門,伸手要攙著老太太上車時,李志勇狠狠搡了他一把,滿眼都是仇恨!
如果不是為了追蹤你這個殺人犯,媽媽病倒時我也許就能在家,不至於貽誤她的病情了!
「先扶你媽上車!」周立平面無表情地說。
李志勇扶著媽媽坐到了后座,「哐」地關上車門,外面嘈雜的雨聲和剛才亂糟糟的心緒,一下子都被隔離到另外一個世界去了。
周立平坐回到駕駛位,開動了車輛。隔著車窗向外望去,一切景象都好像被雨刷器不停地刷過似的,無論是奔走的人們、豕突的攤車、疾馳的轎車還是在風雨中濡墨一般影綽了邊沿的高樓廣廈,都在一遍遍的攪擾、剮蹭和沖洗中變換著面孔,景中的人和觀景的人心無二致,都是那麼的紛亂、模糊,捉摸不定。
一路上,李志勇和周立平誰都沒有說話,直到車緩緩地停下,李志勇往外看了一眼,冷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家住在哪裡?」
周立平從後視鏡里看了他一眼,目光冰冷。
「那天在這座樓下襲擊我並偷走了我配槍的人,就是你吧?!」李志勇厲聲責問。
周立平還是沒有說話。
車廂里安靜極了,不知什麼時候,媽媽蜷縮在車座里睡著了。李志勇把外套脫下,蓋在她身上。周立平下了車,拉開後門,李志勇抱著媽媽往樓里走,一路上周立平都撐著一把大黑傘,給他們娘兒倆遮著雨,直到他們進了樓門,才反身回到車裡,開車離開。
李志勇轉過頭,記住了那輛黑色斯派的車牌號。
不久後,李志勇來到了名怡公關公司,找到總經理鄭貴。鄭貴這小子此前在媒體當廣告部總經理時,因為一筆生意跟人結仇,被人用霰彈槍把家裡的玻璃窗打了個稀巴爛,嚇得他半死。多虧李志勇領著一幫刑警迅速破案,才讓他放棄了舉家搬回湖南老家的計劃。這會兒見到恩人,鄭貴十分高興,死說活說也要拉著李志勇喝酒去,李志勇說:「你要真想請我吃飯,就乾脆給我個長期飯票——我不當警察了,跟著你鄭大老闆掙錢咋樣?」鄭貴眼珠兒一轉:「李Sir,您別是到我公司卧底來的吧?」李志勇一聽,轉身就走,鄭貴一把將他拉住:「酒今天一定要喝,飯票從明天開始領,咋樣?」
就這樣,李志勇開始在名怡公關公司工作,掛了個經理的職位,其實就是打打雜,尤其舉辦會議或活動時幫助做做安保什麼的,工資很低,但也比當警察要高得多。也許職業真的會逼迫一個人做出改變,漸漸地,一向倔驢一樣脾氣很臭的他,言行也外場了起來:接人待物不再那麼冰冷僵硬,說話也不再帶著一股子冷嘲熱諷的「審訊腔」,就連穿起西裝來也有模有樣,不像剛開始那樣,怎麼看都像是個便衣警察了。
只是,幾乎沒有人注意到:李志勇的作息時間似乎總在跟公司另外一個同事——鄭貴的司機周立平同步:周立平上班他也上班,周立平吃午飯他也去吃午飯,周立平下班他也下班。
「你跟周立平既然在同一個公司工作,彼此間有過交流嗎?」呼延雲問李志勇。
李志勇搖搖頭:「我們在公司從來沒有說過話,這麼說吧,面對面走過去,眼神的交流都沒有一個,對於我來這裡上班的目的,他心知肚明。」
「周立平在公司里到底是個什麼表現?」呼延雲又問,「有什麼可疑的地方嗎?」
李志勇皺著眉頭,嘴唇嚅動了很久,才慢慢地說:「掃鼠嶺案發後,得知是周立平作案,我有幾天沒睡好覺,我覺得自己花了這麼大的精力,還是把他『跟丟了』,心裡挺愧疚的,但仔細又一想,我覺得跟周立平同事這麼久,確實沒有發現他任何疑點,他每天按時上下班,有事跟鄭總出去辦事,沒事就在自己的工位上坐著,上網或者打遊戲,從來不跟同事們有什麼交流,不過眼裡有活兒,看見哪裡需要幫忙了,肯定會上去添把手,上班下班的路上,低著頭往前走,被誰碰到撞到了也從不說什麼……我覺得他知道我就在身後跟著,但是他也從來不回頭『找我』。這樣一個人,在眾人的眼裡確實會漸漸喪失警惕,讓人以為他改造好了——至少是不敢再惹是生非了。」
「但你沒有喪失對他的警惕,對嗎?」呼延雲說。
「當然!」李志勇口吻堅定,「因為我知道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槍就在他的手裡!」
「掃鼠嶺案件那天晚上,他把你約出來時,承認槍在他手裡了嗎?」
「那倒沒有。」李志勇搖搖頭,「那天晚上我們見了面之後,沒幾句話就動手了。」
「沒幾句話……具體一點兒,都有哪幾句話呢?」
「我想想……見面之後,他問我還要糾纏他多久?我說你沒做虧心事你怕什麼;他說他的案子已經結束了,不希望身後總長個尾巴,我說還沒結束,你只償了一條人命,還有三筆血債沒有還呢!他說有證據你就抓我,沒證據就閉嘴什麼的……我火了,給了他一拳,正打在他的嘴角,他也沒客氣,給了我一腳,反正最後扭打在一起……」
「誰贏了?」
「啊?」
「我是問,最後你們倆誰打贏了?」
李志勇有點兒不好意思,摸了摸大鼻頭說:「只能說那小子坐牢八年,沒斷了健身……」
呼延雲不禁笑了起來:「憑直覺,你認為那天周立平約你出來有沒有製造不在場證明的意思?還有他跟你的對話中,有沒有故意激怒你跟他打一架,好讓你印象深刻,為他提供不在場證明留下伏筆?」
李志勇想了想說:「好像有,又好像沒有……我說不大准,畢竟我倆這仇結了十年了,見面想不打架都難。」
「他約你到杏雨路是幾點的事情?」
「十點四十吧。」
「你怎麼那麼快就到杏雨路了?」
「我有輛捷達,就停在我家樓下,開車到杏雨路也就十五分鐘。」
「周立平電話約你時,你一定很驚訝吧,當時他在電話里的口吻著急嗎?有沒有急劇的喘粗氣什麼的?」
「說實話,那天晚上接到他打來的電話,我確實挺驚訝的,也就沒在意他的口吻、喘不喘粗氣什麼的……我問他什麼事,他問我在哪兒,我說在家,他說有些事兒該清清了,我冷笑著問他怎麼個清法,他說十一點整咱們到杏雨路街心公園的小樹林里見,我說行,誰不去誰是孫子!」
「你就這麼去了?」
「對啊,那還能怎麼著?」
「你就不怕他帶上那把九二式警用手槍?」
「我就等著他開槍呢!」李志勇恨恨地說,「他不開槍,我一輩子都證明不了自己的清白!」
「你到了街心公園,他多久出現的?」
「我剛到,他就冒出來了。」
「他當時有沒有顯得很疲憊,一身汗什麼的?」
「本來就是晚上,公園裡雖然有路燈吧,但我們見面是在小樹林,黑乎乎的能看清對方眉眼就不錯了,哪裡還顧得上別的?」
「你們打了多長時間?」
「沒多久,三拳兩腳,雖然都下了狠手,但都沒佔到多大便宜,於是對罵了幾句就結束了。」
「你們都罵什麼了?」
「我一向笨嘴拙舌的,不大會罵人,就罵他是千刀萬剮的殺人犯,不得好死什麼的,都是常見的台詞,周立平嗎——」李志勇想了想說,「他就是罵我蠢貨……」
屋子裡安靜了片刻,呼延雲眨巴了一會兒眼睛:「沒了?」
「沒了……他就罵我是個蠢貨,別的就沒了,可是說真的,這倆字要是擱其他髒話里一起罵出來還不覺得咋地,單獨罵,相當傷人!」
望著李志勇鬱悶的樣子,呼延雲有點兒想笑,就在這時,會客室的門開了,門縫裡露出一張胖乎乎的臉蛋。
3
「鄭總,有啥事兒?」李志勇揚揚手,跟他打了個招呼。
呼延雲知道來人就是名怡公關公司的總經理鄭貴。
「沒事兒,沒事兒。」鄭貴一邊說一邊鑽了進來,他四十多歲,個子不高,上下一般粗的身材,好像從脖子往下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鑽在一隻桶里生活過似的。他的兩頰有些下墜,眼睛和眼袋都很大,可能是熬夜太多的緣故,都有些發黑,嘴唇厚得發腫,嘴角掛著一絲殷勤的微笑。
李志勇介紹道:「鄭總,這位是我的老朋友,名叫呼延雲。」
還沒等呼延雲站起身,鄭貴已經一個箭步跨到他的面前,用柔軟的小胖手一把握住了他的手:「哎呀哎呀,久仰久仰,我看過你寫的小說!」
呼延雲有些不好意思:「其實,我不是作者,那些書是我的一位朋友根據我的一些事迹寫的,當然,內容基本屬實。」
「嗨,反正你就是我心裡最牛的神探,比福爾摩斯和東野圭吾還要厲害!」鄭貴說。
能把這倆人湊在一起,呼延雲有些哭笑不得。
鄭貴強拉著他來到自己的辦公室,這裡比那間小會客室要寬敞得多,全套花梨木的辦公傢具,顯得頗為古雅,只是博古架上的「擺件」頗為古怪:左一格是玉質貔貅、右一格是黑檀木雕關公像,上一格是普洱茶的圓形茶磚、下一格是《三體》《時間簡史》和《論語別裁》的混搭……在辦公桌的斜對角,擺著一座嵌有水車的假山,水車骨碌骨碌地轉動不已,將嘩啦啦的流水帶上來又翻下去,大概就是所謂的「風水輪」,假山的下面,躺著一座根雕狀的實木茶桌,桌上開著層次不一的弧形溝壑,桌角趴著一隻三足紫砂金蟾蜍,背上的金色已經剝落光了,活像洗澡時間太長洗禿嚕皮兒似的。
鄭貴請他和李志勇在茶桌邊的圓木墩上坐下,煮開了水,泡好了茶,用茶夾夾著紫砂茶杯擺成一排,拿開水沖洗了一遍,然後將茶壺裡的茶湯倒出兩杯,端給呼延雲和李志勇,跟他們東拉西扯地閑聊起來,熟絡得好像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你不知道,這陣子可把我忙壞了,接了一個保健品公司的會,跑前跑後地疏通會場和嘉賓不說,突然又來了周立平這麼一檔子事兒,被警察同志叫過去好一頓盤問,可是咱真的是完全不知情啊,再問我也問不出什麼來的!」
「他畢竟是你們公司的員工嘛,犯下這麼大的案子,警方多問兩句也是正常的。」呼延雲喝了一口茶,慢慢地說,「不過,鄭總這麼長時間把一個連環殺手放在身邊當司機,這膽量可真就沒誰了。」
鄭貴苦笑道:「還不是燕兆賓館孫經理的推薦,我哪兒敢駁她的面子啊!」
「你說的是不是燕兆賓館會展部經理孫靜華?」呼延雲問。
「對啊,那是我們公司的老關係了,馬上要召開的保健品公司的會,也要在燕兆賓館舉行,從場地費用到各種通融,都在她一句話。」
「孫靜華跟周立平是怎麼認識的,為啥要給他推薦工作?」
「這個,我也說不清……」鄭貴皺起眉頭,「就跟我說,她那兒有個人想換份工作,問我這裡有沒有崗位,人家開口問我,就是給我面子,我哪能不識好歹?」
「周立平在你身邊工作這段時間,你對他是個什麼印象?」呼延雲問道。
「怎麼說呢,我覺得他是個挺……挺『靠譜』的人。」鄭貴下這兩個字的評語很是謹慎,「平時話很少,但是眼裡有活兒,帶出去不招災不惹事的,安排他做什麼,他都能完成。有幾次我喝多了,鑽桌子底下了,醒來就躺家裡了,老婆說全程都是他把我帶回來的,吐了他一身,讓他換件衣服他都不肯,直接回去了。公司幾輛車,他都保養得很好,他在監獄那幾年學了好多手藝,不光會修車,公司不管哪樣電器壞了,他三兩下就能鼓搗好了。咱們這公司女同事多,難免事兒嘰嘰的,可是周立平從來不往裡面摻和……別的就說不出什麼了,這麼長時間了,很少跟他交流,唯一發生過一次不愉快,還是因為邢啟聖跟我告了他一狀。」
「我聽說,是童佑護育院的孩子總來找周立平,惹得邢啟聖不愉快了?」
「差不多吧……」鄭貴有些遮遮掩掩,「大半夜的邢啟聖給我打電話投訴周立平,都是兄弟單位,我也不能不管啊,就把周立平訓了一頓。」
「你們一個公關公司,跟童佑護育院算哪門子兄弟單位?」
鄭貴伸出小胖手,叉開三根手指頭:「說到底,我們跟愛心醫院、童佑護育院,就是愛心慈善基金會駐本市辦事處這樹榦上長出的三根樹枝,凡事要聽陶灼夭會長和邢啟賢副會長的話。原本樹枝只有兩根,愛心醫院和童佑護育院。我做公益報紙那會兒,跟陶邢兩位會長都認識了,郭美美那事兒一出,我趕緊找到他們,跟他們講,慈善這碗飯從此以後不好吃了,少不了有人盯著。陶會長一開始還不在乎,說大家都這麼做的,後來聽我掰開了揉碎了這麼一講,明白過來,說老鄭我懂你的意思,你說該咋辦。我說我弄個公關公司,把媒體都攏成一家子,出了事兒,一家子還能說兩家話?陶會長說行,老鄭我就聽你的,我們出錢辦個公關公司,你最有能耐,你來管理……所以這名怡公關公司,看起來是我的,其實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說到這裡他突然意識到自己跑題了,趕緊找補了一句:「所以說,我們跟愛心醫院、童佑護育院都是兄弟單位,尤其邢啟聖又是邢副會長的哥哥,他投訴周立平,我得給面子不是?」
「既然公司是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怎麼還接保健品公司的活動?」呼延雲有些好奇。
「嗨!說來說去,公司只是打著愛心慈善基金會的招牌,對外說起來好聽,顯得權威;另外,有個公益單位的背景能免些稅。」鄭貴不大好意思地呵呵了兩聲,「公司辦起來之後得掙錢啊,鏢局也不能只保一家的鏢對不對?外面一大屋子人都指著我吃飯呢。」
「是啊,任何創業都不容易,這年頭,背靠大樹也不一定好乘涼了。」呼延雲表示理解,「問題在於,你收周立平是為了還孫靜華的人情,其他的人呢?公司的同事們知道了他是連環殺人犯,不感到緊張和害怕嗎?」
「周立平剛來公司那會兒,沒幾個人知道他以前犯過事兒,他又一直表現不錯,等到後來聽說他因為殺人坐過牢時,大家緊張了一陣子也就過去了,活到這把年紀,誰都一樣,沒吃過臟臟包還沒幹過臟臟事兒?像邢運達,以前理都不理周立平的,知道以後還對他另眼相看呢!」說到這兒鄭貴一拍李志勇的肩膀,「再說還有這樣兒的,專門為了周立平才主動來我公司上班的呢!」
李志勇剛喝了一口茶,被他這麼一拍,嗆得直咳嗽,鄭貴摩挲著他的後背笑著說:「當初你來的時候,我就猜你是來卧底的,你還不承認。」
呼延雲一笑:「邢運達是邢啟聖的兒子吧,他對他爸向你投訴周立平這事兒怎麼看?」
「他們爺兒倆關係很一般。」鄭貴說,「邢啟聖早早就跟老婆鬧離婚了,邢運達被兩口子推來推去的,都不想拖這個油瓶,所以他跟爹媽都沒什麼親情,等到他長大了,邢啟聖也老了,才想起還是有個兒子的好,托我給邢運達在公司里找了個副總的位置……話說回來,在整個公司,好像也就他跟周立平算是有些交情。」
「怎麼個交情法兒?」
「過去,邢運達總喜歡把自己整出點兒黑社會老大的氣勢,剃平頭,文個身,走到哪兒都揣把刀,公司聚餐時就聽他各種吹,跟誰拜過把子、砍過多少人,其實他就是從小沒爹媽照顧,缺少安全感,給自己壯膽呢。後來他聽說周立平真的殺過人,而且是個『連環殺手』,崇拜得不得了,非要拜周立平當師傅,你想周立平哪會理他,但一來二去,不知怎麼的,倆人關係就越走越近,邢運達平時見到他張口閉口都是『周哥』——只是不知道,這回他知道是『周哥』殺了他爸,會怎麼想……」
「是啊,蚯蚓竟是一條惡龍,這個『突變』肯定會讓不同的人產生不同的反應。」呼延雲笑道,「所以邢運達得知周立平是『連環殺手』會心生崇拜,而邢啟聖在得知這一點後,卻還敢跟他發生衝突,並且到你這裡告他的狀,恐怕導致他『惱羞成怒』的,不是一般的小事吧。」
鄭貴端起茶壺,給呼延雲續杯,水流得且緩且慢:「呼延先生,人在茶滿,人走茶涼,這是沒法子的事兒。我是個老老實實的生意人,過去做生意講究的是拉關係、給面子。關係到位了,面子給足了,大家才能一起發財……現如今你也知道,好多老關係都斷了,新關係不帶咱玩兒了,生意越來越難。老邢生前一喝多了就喜歡說一句話:『這幾年,除了婚禮和葬禮,已經很少有什麼能把我們這些人聚攏在一塊兒了』,現如今他不在了,活人的面子我要給,死人的面子我更要給,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辦公室里靜悄悄的,只有風水輪的轉動聲不絕於耳,咕嚕咕嚕,嘩啦嘩啦……
4
正聊著天,李志勇的手機響了,他接聽後對鄭貴說:「鄭總,社保中心的電話,說我媽的大病醫療保險有點兒問題,他們五點下班,我得趕緊過去。」
「你去你去。」鄭貴說。
呼延雲也起身向鄭貴告別,鄭貴死活非要送他一盒健一保健品公司新出品的改良版五行陰陽鏡,說是即將召開的新聞發布會就是為了推出這款新品,呼延雲哭笑不得,拒了半天才拒掉了。
往停車場走的路上,李志勇對呼延雲說:「老鄭不是啥壞人,就是個怵窩子,話說得很大,膽子卻很小。不過你們倆的推手也都夠水準,你是繞來繞去不離主題地攻,他是雲山霧罩見招拆招地守。」
呼延雲笑著問:「那麼你覺得,誰更高一籌呢?」
「我覺得是老鄭,因為你並沒有套出你想要的……」李志勇說,「不過老鄭從一開始就誤判了形勢,他跟你套近乎,肯定是看多了你的那些小說,認為你和警方說得上話,能幫他撇清自己跟掃鼠嶺那件案子——乃至跟愛心慈善基金會的關係,可惜他並不知道,中國警方對私家偵探從來都不感冒。」
呼延雲點了點頭:「老鄭確實是個琉璃做的,精光水滑,很多話只說了一半,但話里話外擺明了他知道全部。」
「生意人嘛,他得留下一半等合適的價錢呢。」李志勇說。
「在你看來,我探求的那個問題,真實的答案到底是什麼?」
這時他們來到了停車場,李志勇一邊用鑰匙打開一輛灰色捷達的車門,一邊說:「我到了名怡公關公司之後,倆眼就盯著周立平,對其他的事情沒有很在意。老鄭今天跟你說的很多東西,我也是第一次聽到。不過據我的推斷,邢啟聖跟周立平吵架,八成是因為周立平性騷擾甚至性侵了護育院的孩子,被邢啟聖發現了,這也是後來周立平在掃鼠嶺上殺人放火的根本原因——他要滅口嘛。」
呼延雲慢慢地說:「大部分人——包括警方在內,都是這麼看的。」
「當然了,因為周立平有前科啊!」李志勇說著,坐上了駕駛位。
呼延雲坐上了副駕,車裡面一股臭烘烘的味兒,他的腳踢到什麼東西,低頭一看竟是一雙臟球鞋,估計正是臭氣的「策源地」。
「對不住啊!」李志勇說,臉上可是毫無愧疚的神情,「我這車裡也很少搭別人,所以一直當半個垃圾箱用。」
「看得出來,就你這車況,符合單身漢的一切特徵……話說你今年也快四十了吧,沒找個女朋友嗎?」
李志勇開動了汽車:「女朋友?現在的女孩子找對象,條件是『有車有房沒有媽』,我就這麼一輛二手的捷達,沒有自己的房子,家裡還有個病媽,誰跟我?」
「我看你們公司的女孩子就不少啊。」
李志勇笑了笑:「那些女孩子,說句不禮貌的話,大都是湊單的,既不中看也不中用。」
呼延雲有些好奇:「湊單的——什麼意思?」
「你上網買東西,總盼著多一些優惠吧,好,滿一百減二十,購物車裡的東西不到一百元,挑個雞零狗碎的湊夠一百元吧,不頂用,但也不能不要……公關公司,說難聽點兒就是《茶館》里那黃胖子,專業和事佬兒,吃的就是關係這碗飯,你用人家,人家也要用你。老鄭一沒背景二沒靠山,能混到今天這個地步,不容易,平日里對誰都得點頭哈腰三分笑,不敢得罪誰,小心翼翼伺候著各路老爺,不知道哪天能求人家行個方便,人家要用錢,他得塞錢,人家孩子找工作,他得給安排崗位,哪怕這孩子屁都不會,你也得給安排,為的不就是能『減免』些麻煩嘛。邢運達就是啊,一個天天裝流氓的貨色,能當上副總,憑啥?憑的還不就是他有個當院長的爸和當副會長的叔……你看我們公司那麼大面積,那麼多工位,真正每天來幹活兒的,就那麼三五個人,其他人八百年不露一回面,可老鄭照樣得給上保險、發工資……越是來得少的,工資越高,因為人家後台硬,所以譜兒才大啊。」
呼延雲很吃驚:「這是什麼邏輯?」
「什麼邏輯?公司要想活命就必須遵守的邏輯!」李志勇嘆了口氣,「不過比起愛心慈善基金會,這就不算什麼了……」
「還有比這更誇張的?」
「有!」
李志勇只說了一個字,就不再言語了。
車子一路向南,下午四點的辰光,說堵不堵,只是恰巧小學放學,三三兩兩的孩子們像潑灑了一地的水銀珠子似的,在路上閃爍著、跳躍著、穿梭著,車速不得不忽疾忽緩,時不時還要頓挫一下,李志勇有些煩躁,嘴裡噝噝著,等停到社保中心門口時,他忙不迭地跳下車,沖了進去。呼延雲在車裡等了好一陣子,才見他走了出來,手裡拿著一張「個人參加城鎮居民大病醫療保險信息登記表」,站在門口,神情茫然。
呼延雲下了車:「怎麼了?」
李志勇指著手裡的表格說:「我前幾天提交的,社保中心打回來了,說是不許參保人親屬代繳,必須參保人自繳。」
呼延雲看了一下表格:「這裡有參保人自繳和參保人親屬代繳兩個選項的啊。」
「說是新規定。」李志勇嘆了口氣,「我跟他們說了,我媽得腦溢血偏癱了,不能自己來繳,老太太也一直沒有辦銀行卡,他們說讓我自己想辦法……」
呼延雲一把搶過表格,推門進了社保中心,李志勇跟在他的身後。
空蕩蕩的大廳里沒有什麼人,只有一排工作人員坐在一個個玻璃隔斷里無所事事地打著哈欠。
呼延雲隨便找了一個,拿著表格問:「既然表格上規定了,參保人員可以選擇自己繳費或親屬代繳,為什麼現在又不讓親屬代繳了?」
「這是最新規定。」
「規定在哪裡?請給我看一下。」
「你是什麼人?憑什麼要給你看規定?」那個工作人員不耐煩地說。
瞬間,呼延雲的口吻變得異常嚴厲:「我是公民,既然這件事情牽涉到公民的合法權益,我當然有權利要求你們出示相關文件!」
空蕩蕩的大廳被他的聲音震得嗡嗡作響,有幾個工作人員像受驚的蝌蚪一樣,身體往這邊傾斜,但又不敢離開工位。
對面的那個工作人員好像矮了半頭,聲音也低沉並柔和了幾分:「其實,這個也不是硬性規定,主要是有些代繳的人忘了往卡里續費,結果保險就斷了,影響到被代繳人。」
「啊?」李志勇很震驚也很氣憤,「剛才你們不是說絕對不能代繳嗎,這會兒怎麼又說不是硬性規定了?」
呼延雲回頭望了他一眼,目光里流露出息事寧人的意思,然後轉過頭,繼續對那個工作人員說:「那麼這張表格是不是沒有其他問題了?」
工作人員嘟囔了一句不知什麼話,把表格收走了。
呼延雲和李志勇走出了社保中心,他們驚訝地發現,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下午倏然變成了傍晚,寒雲如老,夕陽無光,街上來來往往的每輛車的車頂都覆著一層淺淺的黃色,欲暖還涼。
上了車以後,李志勇很不好意思地對呼延雲說:「哥們兒,謝了。」
呼延雲忍不住道:「你好歹也曾經是公家的人,怎麼連這種事兒都能被他們唬住?國家的政策本來是為老百姓考慮,可下面這些部門私下裡多設一道檻。」
「當刑警拼的是真刀真槍,有什麼麻煩事兒,單位也幫忙解決了,不讓咱們有後顧之憂。離開隊伍後才發現,好多事兒真的很難。」李志勇嘆了口氣,「我送你回家,你住在哪兒?」
呼延雲往副駕座位上一靠:「走,去你家,看看阿姨去。」
李志勇一愣,隨即發動了汽車。
汽車停下的時候,眼前是一棟帶電梯的高層,藍灰色的樓體上,處處可見牆面脫落形成的斑駁,呼延雲問道:「你家怎麼搬到西郊這邊來了?」
「前幾年城裡霧霾重,我媽一咳嗽就是一冬天,我跟她商量了一下,把老房子賣了,在這邊換了個大一點兒的,帶電梯,老太太散步、買菜啥的也不用爬上爬下的了……她這一中風偏癱,可也不用上下樓了。」
呼延雲往西北方向望了望,隱約可見一道獸脊般的綠色起伏:「那道山嶺,是不是就是掃鼠嶺啊?」
「對。」李志勇說,「這裡離掃鼠嶺很近,跑快一點兒,六七分鐘就能到。」
呼延雲點了點頭,跟李志勇一起坐電梯上了樓,進了他的家裡。看上去,這間屋子並不比他過去住的那座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的老樓寬裕多少,甚至像是把那間舊屋整體搬移了過來,只是多了一股子偏癱老人因各種不便必然會散發出的溲臭氣味兒。
望著高低柜上的那幾個相框,呼延雲想起了十年前和林香茗一起把喝醉酒的李志勇送回家的情景。其中有個相框,嵌著一張短髮、瘦小、相貌普通的女孩的照片,笑得很可愛……呼延雲記得這是十年前沒有的。
李志勇走到裡屋,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招呼呼延雲進來。呼延雲進去一看,老太太坐在一張雙人床上,佝僂的上半身好像被火燒卷了的一張紙,當年頭髮花白的她,而今頭髮不僅已經全白,而且稀少了許多,她腰以下掖在一個花布面的小薄被裡,令人心酸的是被子幾乎是平平地貼在床上,彷彿裡面是空的。不過,雖然老太太長期卧病在床,但身上的衣服乃至被單、床單、枕頭面都非常乾淨,顯然是李志勇給老媽勤於換洗的緣故。
呼延雲跟老太太打了招呼,然後搬了張椅子坐在床邊,和她聊了起來,老太太愈後恢復得不錯,說話雖然有些含糊,意識卻很清楚。她記不起這個十年前有過一面之緣的年輕人,但既然是兒子的朋友,就熱情地和他拉起了家常。呼延雲注意到,當李志勇在這屋子裡時,她就顯得精氣神兒十足,而李志勇一出房間,她就像提著一口氣必須放下歇歇似的,神情黯然了下來。
廚房裡傳來了叮叮噹噹的切菜聲,很快,抽油煙機的風扇聲、熗鍋的爆裂聲、翻勺炒菜的嘩嘩聲也此起彼伏地響了起來。
「阿姨,貼牆這一溜是怎麼回事啊?」呼延雲指著貼牆邊擺放的一長溜板凳問。這些板凳一直延伸到客廳,彷彿是給整個屋子的底部鑲嵌上了一層內框。
「這些啊,是志勇擺的,他怕他不在家的時候,我遇到什麼急事兒要出屋子,就貼牆擺了這些凳子,我這身子直不起腰,拄不了拐,但是扶著凳子卻一步一步往前捱,累了還可以就地坐在板凳上歇歇……難為這孩子,什麼都替我想得周到,我卻只能拖累他。」說著說著,老太太的眼眶裡盈起了淚水。
「您也別太難過,您得這麼想:老天爺給您找這個病,是逼著志勇回歸家庭,過去他拿槍,現在他拿鍋鏟,過去他天天抓壞蛋,現在他天天練家務,您覺得哪個讓您更舒坦?哪個更有利於他將來找媳婦過日子?」
這句話算是說到了老太太的心坎上,她不禁破涕為笑:「你說得對,你說得對!」
「下午志勇跟我一起給您辦大病醫療保險去了,有這麼孝順的兒子,您怎麼能浪費他的一番心血——不過這個大病醫療保險怎麼現在才給您上啊?我記得男性年滿六十歲、女性年滿五十歲之後,都要上的啊?」
「以前我就上的,後來不是搬家了嗎,住址跨區了,就得重新辦,趕上志勇丟了工作,接著我又病了,這個事情就一直拖到現在了。」
「這樣啊。」呼延雲點了點頭。
在李志勇家蹭了一頓晚飯,呼延雲幫忙刷完了碗,向老太太告辭,李志勇倒了一杯水,又拿了一瓶葯放在母親床邊的床頭柜上:「我去送送呼延,您半小時後記得吃藥啊。」老太太拿起藥瓶晃了晃:「這裡面又沒有幾粒啦。」李志勇說:「沒事兒,代購的葯很快會到,不會給您斷了頓兒。」
電梯下行的時候,呼延雲問李志勇:「阿姨吃的什麼葯啊,怎麼還要代購?」
「一種外國產的溶栓葯,每天吃一粒,對中風患者的康復特別有效。我一直網上找人幫我代購呢。」
「為什麼不一次多買些囤著?」
「代購葯有限量的,一次買不了太多,否則過不了海關……況且,不能給患有慢性病的老人囤太多葯放在家裡……」
「為什麼?」
「不為什麼……怕他們總覺得自己對孩子是個拖累……」
呼延雲明白了:「難為你想得這麼周到。」
「我已經活得很失敗了。」李志勇把後背靠在電梯的扶桿上,苦笑道,「不能連媽都丟了吧。」
電梯一頓,停下了,電梯門打開的一刻,一股夜風從樓門口豁開的玻璃窗里吹了過來。兩個人肩並肩走到外面,呼延雲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新鮮空氣,清涼的感覺沁入肺腑:「志勇,掃鼠嶺案件發生的那天晚上,你在做什麼?」
提問來得猝不及防,李志勇愣了愣道:「不是跟你說過了,十點四十左右吧,我接到了周立平打來的電話,他約我十一點到杏雨路街心公園的小樹林里『清清事兒』,然後我就開車去了——」
「我問的是,十點四十之前,你在哪裡?」呼延雲打斷他道。
李志勇有點兒糊塗,他望著呼延雲在黑暗中熠熠生輝的雙眸,突然看懂了他的目光:「你懷疑掃鼠嶺案件是我乾的?」
「為什麼不能懷疑你?」呼延雲說,「你家高低柜上的那張女孩子的照片是高小燕吧?十年過去了,你依然忘不了她,你也依然沒有放下對周立平的滿腔仇恨,何況他又很可能是襲擊你並盜走你槍支、導致你離開警隊的罪魁禍首,所以你一心想置他於死地,不管用什麼手段;你對邢啟聖也沒有什麼好感,覺得他和他的兒子都是社會的蛀蟲,你離開公職後,看上去西服革履,實際上連辦個保險都會阻礙重重,內心充滿了沮喪、茫然和絕望,這些原因都可以讓你形成扭曲變態的反社會人格……出事那天晚上,假如你跟邢啟聖約好,讓周立平開車送他到掃鼠嶺,被紅綠燈上的監控視頻拍照留證,然後等邢啟聖單獨上山時將他殺害,並拋屍、焚屍,這一切不是也都能解釋得通嗎?」
「你瘋了!」李志勇張大了嘴巴,「我為什麼要殺害那些孩子?!」
「也許孩子是邢啟聖殺害的,而你和他私下裡並不像表面上那樣互不來往,他知道你是警察,具備反偵查經驗,所以重金買通你幫他想辦法脫罪,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把他殺掉後,和那些孩子的屍體一起扔進隧道風亭焚燒……反正你最終的目標是嫁禍給周立平。」
「可是邢啟聖是十點半之後遇害的啊,我怎麼才能在半小時不到的時間裡,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呢?」
呼延雲指了指停在院子里的那輛灰色捷達:「我相信你為了防止被監控視頻拍到,沒有開自己的車去掃鼠嶺,但是你也說了,跑快一點兒,只要六七分鐘就能從掃鼠嶺趕回家,同樣是你自己說的,從你家樓下再開車去杏雨路,用不了十五分鐘,這樣十一點肯定能夠趕到。」
李志勇目瞪口呆,半晌才結結巴巴地說:「如果是那樣的話,我接到周立平的電話,不去杏雨路不是更好嗎,何必要多一道程序——」
「這道程序未必多餘。」呼延雲說,「首先,周立平打電話約你,也許是白天受到你的某種暗示,『應邀』打給你;其次,你這一去,雖然挨了頓打,但怎麼看都像是周立平刻意製造的不在場證明,更加重了他的嫌疑。」
李志勇氣得渾身直哆嗦:「你……你空口無憑!」
「每個行為都有動機,但每個動機並不一定都合理,所以懷疑一個人犯罪並不需要憑證,證明一個人犯罪才需要憑證。」呼延雲慢慢地說,「當然,你並不是掃鼠嶺案件的真兇。」
李志勇繃緊的神經這才放鬆了下來,不禁長出了一口氣:「喲,你怎麼又放我一馬了?」
「因為我覺得你還沒有做好準備。」
「什麼意思?」
「人可以掩飾一時的行為,但很難隱蔽長久的習慣。」呼延雲說,「從某種意義上講,你照顧生病的母親已經是一種習慣,這也是你在屢戰屢敗的人生中唯一獲得成就感的事情。假如你犯下那麼大的案子,不可能不考慮到一旦被捕,母親怎麼辦?一向在照顧母親上心細如髮的你,一沒有找女朋友,二沒有找保姆,甚至連阿姨每天要吃的溶栓葯都沒有囤積,你怎麼能放得下心去殺人放火。」
「真他媽奇怪!」李志勇歪著腦袋看了看他,「你居然是從這個角度解除我的嫌疑的……難道你沒有考慮到我根本就是個好人?」
「你別忘了,我曾經有一位朋友,表面上看是世界上最善良最完美的好人,卻犯下最邪惡、最可怕的罪行。」
李志勇一時間啞口無言。
「好啦,現在你可以告訴我,掃鼠嶺案件那天晚上,你在接到周立平電話之前都做什麼了嗎?」
「我要是告訴你,我伺候我媽睡著覺,就回自己的房間里玩兒『跳一跳』,你信嗎?」
呼延雲一笑:「我信。」
「那好,我能不能問你個問題?」
「你說。」
「你是從什麼時候懷疑上我的?」
「從見面你說很多警察誇我幫他們破案子開始,我對任何刻意討好我的行為都抱有警惕,當然,真正讓我起疑的,是你告訴鄭貴,你正在給阿姨辦大病醫療保險的時候……我就在想你為什麼早不辦晚不辦,非要現在才辦,難道是在『做準備』嗎?」
李志勇氣得一跺腳,轉身回樓裡面去了。
呼延雲揚起頭,望著西北方向,夜幕下那道起伏的獸脊,在寒風中顫抖著輪廓,時而模糊得妖冶混沌,時而清晰得令人髮指,噩噩如厲,蠢蠢欲動。
他走下台階,來到李志勇那輛灰色捷達前,打開手機的電筒,繞了一圈仔仔細細查看了一番,最後停在了車屁股後面,蹲下身,向後備廂的鑰匙孔望去……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炸雷似的一聲吼——
「不許動,警察!」
接著他就被人拎著脖子拽了起來,「砰」一聲狠狠地摔在後車蓋上!
5
「馬笑中你個渾蛋想幹嗎?!」呼延雲怒氣沖沖地吼了一聲。
正在從上衣到腳踝展開搜索的警察聽到這話,手停了下來,放聲大笑:「姓呼的,居然被你聽出來了。」
「不是呼,是呼延,複姓。」呼延雲站直了腰,一邊糾正著一邊轉過身,驚訝地發現在矮胖子的身後不遠處,站著郭小芬。
「小郭,好久不見。」他尷尬地跟她打著招呼。
郭小芬冷笑了一下。
「姓呼的,好好接受警察問訊,不許中途把妹!」馬笑中瞪起了眼睛。
「怪事,你不是被停職了嗎?」
「職務可以停,為人民服務的心不能停!」馬笑中嘴硬,「老實交代,你跟李志勇那廝混了一個下午加半個晚上,你倆都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了?」
「就你這張嘴,綁飛機上往下噴,全國農田都不用施化肥了!」呼延雲說,「再說了,我憑什麼要告訴你?」
「憑啥?憑你妨礙我們執行公務!」
「小郭一個離職記者,你一個停職警員,能執行什麼公務?」
「說出來嚇破你的狗膽,是你們家劉思緲私人安排的公務。」
照理說,「私人安排」和「公務」明顯存在著矛盾,但「劉思緲」三個字確實具有極大的威懾力,令呼延雲吃了一驚,他稍一思忖就有所醒悟:「我聽說思緲離開專案組了,這麼說她還想繼續調查掃鼠嶺案件?」
「這你就別管了,反正這是在下一盤很大的棋,至於有多大,就不告訴你。」
「行!」呼延雲拔腿就走,「大路朝天,各走一邊。」
馬笑中豈能放過他,把他拖到小區外面,塞進自己那輛新能源汽車後排,郭小芬也進了來,坐在副駕上。呼延雲免不了一番連踢帶打,馬笑中嬉皮笑臉地說:「趕緊告訴警察叔叔,你到底因為啥找李志勇啊?」
他們本來就是相熟的好友,一向都把打打鬧鬧當寒暄的,於是呼延雲把下午跟李志勇在一起的前前後後,詳細地講了一遍,然後說:「看樣子你們倆是一直跟蹤我來著,現在交換一下情報吧,思緲委託你們什麼公務了?」
「別把自己看得太高,不是我們跟蹤你,而是我們想去找李志勇了解一些情況,發現你捷足先登了。」郭小芬冷冷地說,然後把上午劉思緲約談她和馬笑中的經過也說了一遍,並無絲毫隱瞞。
呼延雲聽完,沉思了片刻道:「看來思緲請你們協助調查,並非眼下這個案件另有內情,反倒是因為十年前的那樁案子另有內情。」
這真是一語驚醒夢中人,郭小芬頓有醍醐灌頂之感!雖然上午劉思緲談的主要是掃鼠嶺案件的辦案情況,並沒有太多提及十年前的西郊連環兇殺案,但是百轉千回之後,卻讓他們把調查的重點放在周立平「是怎樣成為一個罪犯」上面,並且調查方案也是一直回溯到房玫,說白了不就是因為周立平犯罪的那個「起點」存在著另外一種可能嗎?
馬笑中不禁拍了一下大腿:「我說呢,明明應該擦掉馬賽克的事兒,思緲卻讓我們開啟懷舊模式,原來『夢裡尋她搜百度,那人卻在大柵欄住』。」
這句話說得真可謂葷素搭配,不倫不類,呼延雲和郭小芬聽是聽懂了,卻不禁面面相覷,目瞪口呆。
馬笑中全無害臊:「呼延,照你看,掃鼠嶺這案子是不是就算坐實了周立平是真兇,沒有反轉的可能了?」
這個問題也是郭小芬最關心的,她盯住呼延雲,卻見呼延雲皺了很久的眉頭,才慢慢地說:「很難……但也不是完全沒有可能。」
「你是說,周立平有可能是完全無辜的,真兇另有其人?」馬笑中驚訝地問。
「從目前警方掌握的來看,除了青石口東里紅綠燈拍攝到的那段視頻,並無其他可以指控周立平的證據,而周立平解釋自己沒有犯罪時間的借口,雖然聽起來像是耍賴,但正因為太像耍賴了,所以反而有可能是真的——如果想坐實周立平是真兇,眼下必須找到他不到半個小時就從掃鼠嶺趕到杏雨路的方法。」
「你找到了嗎?」郭小芬問。
呼延雲看了一眼李志勇住的那棟樓:「我找到了一種辦法,但也僅僅是一種可能……」
「呼延,別怪我沒提醒你,話說半句,擱偵探小說里可死得快。」馬笑中說。
郭小芬知道這時候呼延雲是不會把話說完的:「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這樣好不好,咱們兵分兩路:你們繼續按照跟劉思緲商量的方案,回溯周立平這十年經歷過的人和事,一直找到他犯罪的起點和根源;我則調查掃鼠嶺案件,發現任何新的情況,隨時交流和溝通。」
「可是……」郭小芬猶豫了一下說,「你要知道,思緲委託我們做的這個事情,說到底就是一個正常的新聞調查,而你要做的可不一樣,法律規定得明確,沒有刑事偵查權的人,不得介入司法調查。而且……你連思緲的私下授權都沒有,出了事她都不能保你的。」
「哎呀,這麼多年了,小郭你怎麼還不明白!」馬笑中不耐煩地說,「呼延就是看見思緲受氣不能忍,槍林彈雨也要往上沖,你就甭替他操心了。」
呼延雲望著郭小芬,口吻沉重地說:「我跟李志勇說的話,是發自肺腑的。掃鼠嶺這個案子,牽涉到我的兩位好友、十年人生。十年,多少物是人非,早已被定性的事,突然有一天以另一種面目浮現出來,證明著我們的青春不過是一場毫無意義的誤判……對此,我怎麼能無動於衷呢?」
郭小芬慢慢地轉過身,坐正,把視線重新投到車窗外的茫茫夜色之中。
呼延雲下了車,馬笑中換到駕駛位上,發動了汽車。他搖下車窗對呼延雲說:「別說哥們兒不講義氣,掃鼠嶺這案子太大了,以往你怎麼過偵探癮我不管,現在可必須得知法守法,沒有警方的許可,你就是不能擅自展開調查。我給你支一招,要麼你找個負責此案的警察,給人家暫時拎包,要麼你找個曾經做過警察的當搭檔,這樣遇到什麼事兒至少能擋一擋,畢竟和尚不親帽兒親,在不違法的前提下,警隊多少會給老兄弟一點兒薄面。」
呼延雲眼睛一亮,嘴角綻開了微笑,做了個敬禮的手勢:「明白!多謝馬所長指點。」
望著馬笑中開車遠去,呼延雲在黑暗的街道上站了一會兒,慢慢地從兜里掏出了手機。